女娲之汉|情感故事:男朋友吃你胸你会叫吗—我把女的日的走不了路……
夜已深,长信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剪影。
萧景琰又批阅了整日的奏折,疲累之余心神不免有些烦乱。
眼下有个棘手的问题亟待他解决。
禁军统领一职空悬已久,此刻该由何人接管,他尚有些举棋不定。
朝臣们众说纷纭,他面前的折子早已堆积成山。
暂代统领之位的柴钧与他素无往来,且论资历威望远比不上蒙挚,也绝非他中意的人选。
私心里,他当然想要战英来接手,可毕竟是自己的旧部,加之年纪尚轻,若提拔他而舍弃柴钧难免有偏私之嫌。
眼下东宫尚只是初立,由不得他迈错哪怕一小步,为了顾及群臣和众将的感受,他凡事皆得表现得持正公允,不可随性而为,因而适时的妥协也在所难免。
再则,他若真有万一,岂非将自己的爱将推至风头浪尖?他又于心何忍?
又或许,他该提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思前想后几番权宜之下,他终还是提笔写下了委任。
暮春之后,金陵城霪雨霏霏,眼见着快立夏了,可夜风中还带着些许令人烦闷的潮气,从殿前半阖的门缝罅隙中透过,间或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曲声,由远及近,漫漫孤夜之中逐渐撩拨起人疲惫寂寥的神思。
萧景琰提笔的手微微一颤,顿了顿,墨迹立时被一颗从他额角涔落下的汗珠化开,在纸上晕成个漆深无底的黑洞。
周遭万籁俱寂,整座宫城仿若陷入了沉睡之中。
却唯独当朝太子无法入眠。
萧景琰提着烛灯,避开禁军守卫的宫门,孤身一人离开了长信殿。
他穿过御花园,沿着宫里幽僻的小径一路走去。
无人知晓他意欲何往,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要去往何处。
他只是循声而去,循着那个除他之外谁也听不见的声音。
因为宫里的守卫是绝不会容许有人深夜吹笛惊扰圣驾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景琰总觉得似乎有人跟着他,虽不含任何敌意,却带着熟悉的气息。
脑中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一晃而过,他没有道破,却不露声色,继续随着笛声前行。
许久之后,直至一处废弃的宫苑门前,笛声终于戛然而止。
他停下脚步。
眼前居然是……善清庵……
零落的线索顷刻间交织在了一起。
只有他才能听见的笛声、带着熟悉气息的尾随者、废弃的宫苑、自缢而亡的废后、被封锁的消息……
所有的真相,或许就在那扇尘封许久漆色斑驳的门扉之后。
不顾所有可能的未知风险,他毅然推开了那扇门,没有任何的迟疑。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这一小小的举动,不久之后,将彻底逆转他的人生轨迹……
和所有的废苑一样,一段时间未经修葺的庭院杂草丛生,充斥着一股子霉味,再经过江南雨季的浸淫,青石板砖的接缝里新生出许多苔藓,令地面滑腻不堪。
他小心踏过,足下却还是免不了沾了些泥泞。
眼前便是庵堂,于是他推门而入,门“吱吖”一声开了,落了些尘泥下来。
他举着手中的烛灯四下探查一番。
庵堂之内陈设简旧,除了正中案上的佛像和经卷之外,倒也无他特别之处。
他在意的是稍高的房梁。
言侯曾提及废后是悬梁自尽的,可她身形娇小,亦不是习武之人,便是想要自缢,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难道其中还藏着些什么隐秘之处?
他举高了手中的烛灯想进一步观察一下房梁四周,于是便仰头后退了几步,脚后跟却无意中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脆响。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头俯下身去,顺手将烛灯放于脚边。
那是一块佩玉,触手温润,带着雕琢精致的纹饰。
他就着烛火的微光细细看来,此玉通体莹白凝炼如脂,不含一丝杂色,竟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
玉身镂空而成的图案,恰似一只……麒麟。
烛灯摇曳不定的光影中,他一时有些恍惚。
大梁贵族男子多喜好在腰间佩玉以示修为涵养,而所佩之玉的品质等次则更是身份的象征。
麒麟乃祥瑞之兆,而羊脂软白玉本就是玉中极品,显然此玉的主人地位不低。
只是连着玉佩的绶带却有些反常,通常所见多为朱、玄之色,而此玉却是挂着水绿的丝带,看着倒有些女气。
然世间女子却不佩玉。
且绶带看似短了一截,末端平整划一,明显是被锐器切断的。
心口忽地一紧,他从怀里掏出另一条水绿色的穗子,上端是同样的断口,比对一下,断端两两相接,竟完全吻合。
是陈权在临行前给了他这条从大渝战俘尸身上搜到的丝带。
千头万绪忽如灵光一现,似拨开重重迷雾,一步一步接近他所要找寻的答案。
此外,尚有一点可疑之处。
玉佩太干净了,干净得有些过分,摸上去没有任何浮灰,倒像是……刚落下不久,亦或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萧景琰毕竟为将多年,就算体力大不如前,可起码的警觉还是有的。
甫一听见背后紧随而至的脚步声,他的身体早就先一步作出了反应,立即旋身闪至一旁,堪堪避开来者的攻击。
混乱之中,烛灯被踢至一旁,火苗窜悠了几下,将灭未灭,映照出偷袭者的半张脸。
原来是他……
骤然的变故还是令萧景琰惊出一身冷汗,腹中也开始隐隐作痛,他调息平复了一下紊乱的气血,故作镇定冷语道,
“外放了几年,献王兄倒是本事见长,竟学着里通他国!”
偷袭者不是别人,正是废太子——萧景宣。
早前,关震便暗中查到献王在献州一带有所异动,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又赶上北境战乱纷起,此事便暂时搁下了。
在宫里的这两月余,他倒也安分,只是按时拜见父皇,陪伴越贤妃而已,未曾僭越一步。
当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万万没料到他和青州的那次暗杀居然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面对现太子凌厉的气势,前太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以暧昧不明的眼神玩味着萧景琰,像之前在养居殿上那般上下打量着他,令人泛起一阵阵的恶寒。
“啧啧啧,景琰,能耐啊……”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该明白我所谓何意……”
萧景琰有种不祥的预感,隐约觉得献王已经知晓了些什么。
他明显来意不善,步步紧逼着他,他只得下意识地后退,直至抵住身后的案台,避无可避。
善清庵早已被封,圣上有旨,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周围也无侍卫把守。
眼下,他如同孤军奋战。
情急之下他厉声呵斥道,“献王兄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不怕……”
“怕什么,怕太子殿下喊人吗?”萧景宣那张冷笑着有恃无恐的脸离他越来越近,“只可惜,你不敢……”
话音刚落,冷不防,萧景琰照着对方的门面狠狠挥出一拳。
他一监国太子,又岂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喊人?不如揍一顿来得直截了当!”
萧景宣来不及躲避,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中了鼻梁,鼻骨一酸,落下两条鼻血,有些狼狈不堪。
前太子到底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疏于操练,身手远及不上萧景琰灵活,此刻便吃了个闷亏。
他抹了一把黏糊糊的鼻血,啐了一口,脸上的笑意却愈发阴冷。
萧景琰这一拳到底有些勉强,疲软虚浮无甚力道,却已耗尽了他的全力。
他背靠着案桌喘息着,意欲再度攻击,却早已被献王看破了体力不济的事实。
这无疑壮了萧景宣的胆。
而此刻两人之间,其实谁也占不了上风。
萧景琰不顾四肢百骸逐渐泛起的撕裂感,暗暗蕴功于掌,思忖着究竟从何处下手方可一招制胜。
忽然间刺耳的笛声再度响彻,如无数的尖刀擦过他每一寸的皮肉,心脏猛然间皱缩,似活活挤干里面所有的血液,那种撕扯般的疼痛顿时放大了无数倍。
萧景宣看准了时机,忽然间抬起一脚踹向对方。他非武人出生,这一下虽谈不上力拔千钧,却也带着十足的狠劲。
萧景琰遭此重挫根本无力躲避,硬生生撞上了桌案的一角,掀翻了整个台面,他气息一滞,腹中一阵闷痛,人软了下来,栽倒在地。
见他还想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萧景宣上前一步,竟一脚踏上了他的后腰,泄愤一般反复碾压踩踏,直至脚下之人喷薄出一口腥血,再也无力起身,顿觉出了一口恶气,冷嘲热讽道,
“景琰,当年你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栽我手里?”
萧景琰自然不曾想到这些,他甚至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耳畔尖锐的笛声嗡嗡作响,他颤抖着抬起手,失神般看着门口,嘴唇翕动着一张一合,似低唤着什么。
他身上那件暗金色的绣龙纹太子常服被踩得泥泞不堪,在萧景宣眼中犹如点起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刺得他灼痛不已。
他扯去他碍眼的外衫,拽着后领一把将他拎起,
“叫吧,你倒是给我叫啊,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大梁的储君是如何……逆天孕子的,为兄倒要看看,届时你这个监国太子还如何当下去!”
萧景琰眸中流露出一丝绝望的神色,却并非因为被人道破了他的隐秘。
自始至终他都坚信,危急关头,那个暗暗跟随他前来的人一定会施以援手,哪怕只是稍稍支援他一下,他便有转圜的余地。
而那人此刻却躲在门后,旁观着庵堂内的一切,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愿。
烛灯残火的余光将那人拖出长长的影子,那慞惶的脚步,时而高、时而低……
皇兄,你腿脚不便,往后我带着你走……
景琰,没关系的,吃一口吧,你看景宣和景桓都吃了……
都是亲兄弟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何苦相煎至此,何苦啊……
阵前厮杀濒临绝境都从不低头轻言放弃的他,此时竟有种生不如死的痛悟。
天家无骨肉,皇室无手足。
登顶帝位的,只有孤家寡人。
三哥……
他轻唤一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再无声息。
萧景宣见人忽然没了气息,也不见有产子的动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居然弄巧成拙了,他本只想揭露萧景琰所作的逆悖之事,让他出个丑以致当不成太子,倒不敢真要了他的命,未料到他竟虚弱至此。
萧景宣原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见自己已铸成大错,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扔下萧景琰瘫软的身体,准备溜之大吉。
突然他胸口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痛。
他看见自己的胸前冒出了一截森寒的剑尖,瞬间又被抽走,而后,他轰然倒地。
萧景琰重重砸在地上,他腹中一紧,备受着撕裂的煎熬。
老阁主曾告诉过他,蛊胎一旦成熟,便会破腹而出,同时经脉尽断。
恐怕来不及了……
“殿下?殿下!”
生死之际,有人轻轻托起他的肩膀搂至怀中,焦急万分地喊着他,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庭生……是庭生!
自从先前在长信殿昏迷过一次后,庭生便一直躲在东宫附近,寸步不离。刚才见萧景琰独自一人离开,他放心不下,便紧随他来了。
孩子大了,在他们的悉心教导之下,本领见长,居然可以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滴水不漏,连萧景琰都发现不了。
像忽而见到一丝曙光,他释然一笑,对少年说,
“把剑给我……”
小殊,但愿我能保你一丝血脉,哪怕真的赔上我这条命……
我终还是负了天下,负了你……
望你另扶明君,不再念我……
一声凄厉压抑的悲鸣,一声微弱破碎的啼哭。
不可能,这不可能!
躲在门后的萧景亭目睹了这难以置信的血腥场面,他吓得冷汗淋漓腿脚发软,捂嘴哆嗦着浑身颤栗。
今日他和正妃进宫拜见了母妃,宇文思齐玩性大起想要游园,惠妃一向宠溺这丫头,加上自己腿脚不便,便听任她自己闲逛,这下又不晓得野哪儿里去了,大半夜的还不见踪影。
想到不久前九弟景祎在御花园中溺水一事,他心里总不□□生。
他在御花园里转悠了几圈,自家正妃没见着,反而看见萧景琰提着烛灯独自一人穿过御花园。
好奇心驱使下,他保持着距离紧跟着他,没想到竟然在善清庵内撞见如此一幕。
“走,快走啊,离开这儿,再也别回来!”
他听见萧景琰一声含血的低吼,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少年紧紧拥着怀里小小的生命,最后看了那人一眼,狠了狠心夺门而出,不再流连,转眼消失于夜幕的笼罩之中。
萧景亭还是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孤夜之中一声一声低泣着。
景琰,三哥对不起你,三哥是个没用的废人。
他自言自语。
烛灯扑哧一下,终究灭了,余下了无尽的黑夜。
一切又归于沉寂。
终归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七弟,漆黑之中,萧景亭抖抖索索摸进了庵堂,满屋子冲鼻的血腥味令他作呕。
他辨不清方向,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慌乱中险些栽倒。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身形,想挪开脚,脚踝竟被牢牢拽住了。
“你……都看到了……”
“不不,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啊!”
萧景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想逃,本就残废的腿脚却更不听使唤了,反而让他狠狠跌了一跤。
被萧景亭一脚踩醒,萧景宣捂着胸口站了起来,之前庭生的一剑其实未中他要害。
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被宁王看见了,既然这样,他便一不做二不休。
他一步一步逼近萧景亭,逼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往后挪。
宁王本就是胆怯之人,见这阵势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顺手摸到什么就闭着眼胡乱劈砍一通。
腥热的血飞溅出来,喷了萧景亭一身。
萧景宣被乱剑割断了颈部命脉,人晃悠了一下,瞪着不甘的眼珠子倒在了他面前。
萧景亭还在继续挥剑,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利剑,意识到此刻他正身处命案现场,意识到他杀了人。
“哐当”一声,剑砸到地上。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他语无伦次地摸爬着想要离开。
刚迈出庵堂的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双眼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微微能辨清些东西。
庵堂内躺着两人,萧景宣确已身亡,而景琰却生死未卜。
他忽然想到,如果连景琰也死了,那太子之位又会被何人收归囊中?
那个他遥不可及的,从不敢奢望的至尊之位。
那个可以让他不再被人忽视的帝位。
他咬了咬牙,转身拾起那把剑,跛着脚走到萧景琰身边。
“景琰,你要体谅三哥的难处啊……”
少年紧紧抱着怀里血淋林小小的一团,穿过漆黑的密林,夺路奔逃而去。
倏忽之间,不知从哪儿竟探出了一双手,趁人毫无防备之下掩住了少年的口鼻,少年挣扎了一番,终还是渐渐松了手。
怀中的那团小生命跌落于地,溅开了满地淋漓的鲜血……
不——
呼吸顿时一窒,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似有无数的虫蚁在血脉之中游走,一点一点啃噬完他的肉体,令他遍尝着经脉寸断之痛。
“景琰!景琰!”
有人唤着他,他勉力睁开沉重不堪的眼睑,却见母亲神色忧忧,红肿的眼角泛着泪光。
环顾四周,此刻他正躺在自己的寝殿里。
原来是一场梦魇……
静妃熬夜给他清理缝合了伤口,一宿都没合眼,却没给御医们插手的机会。
“母亲,我……没事……”
他想努力挤出点使人安心的表情,可稍稍一动,就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皱紧了眉头。
“还说没事,活生生挖割下下一块肉啊!”
说完,她转过头,掩面而泣。
“至少,我还活着,多亏了母妃,还有老阁主的药。”
提及老阁主,静妃身形一窒,她抹了眼角的泪痕刚想说什么,却偏巧此刻有人入殿请见,打断了她的话。
是暂代统领之职的柴钧。
“参见贵妃娘娘,陛下有旨,请太子殿下入养居殿见驾。”
“都伤成这样,还怎么见驾?”静妃怒斥道。
“娘娘请息怒,此乃陛下旨意,卑职只是奉命行事。”
“母妃,此事必要做个交待,否则不清不楚,宫里流言四起,定然大乱。”
静妃想了想,回身替萧景琰理了理衣衫,悄声说,
“记住老阁主的忠告,定要平心静气,切莫焦躁。”
“……我明白……”
他承诺道。
养居殿内,献王妃一身素缟,跪在御前以泪洗面,哭得花容尽失鬓发凌乱。
梁帝脸色阴郁一言不发,见萧景琰随同柴钧前来见驾,步履虚浮却还硬挺着腰板,眉头便越锁越紧。
柴钧朝着梁帝行了个礼,梁帝使了个眼色,他便很识相地退下了。
而此时一旁的内侍则双手托举着一柄带血的剑上前,梁帝指了指,问道,
“景琰,这可是你的剑?”
萧景琰无言以对,眼前这柄正是他悬挂在东宫长信殿上的佩剑,他岂会认不得。
是庭生拿走了那把剑,他杀了献王,为了救他。
“……没错,而且同样的剑,在靖王府里也有一把,父皇可派人查证。”
此刻,他唯有供认不讳。
献王一死,他这个当朝太子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可只要不把庭生牵扯进来,所有的这些罪责,以他储君之身,他还担得起,因为眼下,究竟是谁杀害了献王根本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献王是否该死。
“景琰,所有的一切你可要如实交代,不得对朕有丝毫隐瞒。”
萧景琰支撑了一会儿疲弱不堪的身躯,继而缓缓跪下,却还是免不了扯痛了腹部的伤口,他咬了咬牙,郑重答道,
“……是,儿臣定当据实以告……”
“前夜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你和景宣二人会出现在……善清庵?”
他是被蛊笛之声引诱而去的,那个除他以外谁也听不见的笛声。
可如此离奇之事,他自然不能明说,而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他。
思忖再三后,萧景琰回禀道,
“献王兄说……是儿臣夺走了他的太子之位,所以将儿臣引至善清庵内意欲偷袭。先前北境抗敌之时,儿臣已身负重伤,元气大损,因而争执之中不敌献王,为其所伤。为求自保儿臣误伤了皇兄,却意外致其丧命,实非儿臣本意。至于佩剑……原本也只是为了防身,若真有意行凶,定会假他人之手,又岂会用自己的剑?”
他答得不卑不亢却在情在理,见梁帝微阖着眼沉思不语,便埋头深深一拜,又道,
“献王意图谋害储君,本就是死罪,可儿臣自卫过当,也难逃责罚,还请父皇明训降罪。”
这一招显是想以退为进,寂默片刻后,梁帝才悠悠问道,
“……景琰,你贵为当朝太子,景宣让你去,你一个人就去了,居然连个随从都不跟着?朕不记得你有那么听话?”
“景琰虽为储君之身,可毕竟长幼有序,兄长之言,莫敢不从。”
“那他又是如何将你引至善清庵的?又为何偏偏是……善清庵?”
“……他、他是……”萧景琰一时不知该如何奏对,竟有些语塞。
梁帝见此情状,胸中隐忍已久无处宣泄的怒气忽地喷薄而出,猛然一拍龙案,劈头盖脑就是一顿痛骂,
“朕早已下令禁止任何人接近善清庵,你们一个一个都把朕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吗?哼,一群不争气的东西,竟闹出此等兄弟之间私下相残的丑事,传扬出去,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面对粱帝乍然而起的暴怒,萧景琰并未怯缩,他直面龙颜陈词道,
“儿臣一事不明,善清庵内究竟发生过什么,言氏自尽又有何蹊跷之处,何至于如此……讳莫如深?”
“住口!”
粱帝本就算不上胸怀宽广之人,又岂能容得自己儿子利语相向,于是毫不留情地喝断了他的质问。
只是这一问触怒君威,萧景琰反更确信了废后自尽一事定然还有隐秘之处。
与生俱来的倔强令他沉不住一时之意气,又愤而言道,
“既然献王兄意欲谋害本宫,总得找个由头,想必将儿臣引至善清庵内行凶,便可借机说成是言氏的冤魂作祟,这种把戏,明眼人一看便知。”
此话一出,一旁先前还只是低声抽泣的献王妃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冤枉啊,父皇,分明是太子殿下让景宣去的善清庵,还说若是不从,就给安个罪名,景宣怕事,只得乖乖依着去了,没想到……没想到……竟惨遭毒手……”
“景琰早已正位东宫,为何要杀一个废太子,难不成……太子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景宣手里了?”
粱帝转而瞥了一眼献王妃,得到了一个飘忽不定的眼神。
“儿臣、儿臣不敢言……”献王妃看似有些心虚的样子,言辞闪烁,话声越来越低。
“本宫的把柄……”萧景琰冷笑了几声,反诘道,“既然父皇有此一问,皇嫂何不趁此机会在御前供状清楚了,顺便也好把献王兄通敌之事一并交代下……”
又忽如平地惊雷再起,粱帝立时收了怒气,敛眉道,“通敌?此等大罪,又岂可妄言,景琰,你可有确凿证据?”
“当然,证据就在现场,那块佩玉,父皇可让人呈上,儿臣自会有解释。”
粱帝思量了一番,而后唤了高湛前来,吩咐了几句。
“太子殿下真巧舌如簧,一通诬陷转嫁给景宣,倒将自己的罪责推脱得干干净净。”
对于“通敌”的罪名,献王妃似乎有恃无恐,她仍不依不挠攀咬着萧景琰,
“敢问殿下,现场分明只有一把剑,而仅凭景宣的身手,又如何从常年习武的太子手里夺剑伤人?而若真如太子所言是误伤而非有意取他性命,可景宣身上又何来如此之多的伤口?”
萧景琰并不知道这些,不曾想事实竟大大超乎了他的料想,他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以为是庭生让献王一剑毙命的,而后自己便遣他速速离去以免受牵连,现在看来那一剑倒并未真的要了献王的命,有人在庭生离开后又狠狠补刀了献王,而真正致命的显然是那之后几剑!
可又会是谁?当时现场除了他、献王以及庭生三人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宁王?
莫非是……三哥?
不,此外尚有一人……
那个吹笛人,确切说,就是蔺晨曾向他言及的那个噬心血蛊的守蛊人!
此人究竟是谁?又如何入得宫里?
江南雨季潮热的空气里充斥着暴风雨袭来之前的憋闷,可隐约触碰到真相后的他,心底里竟泛起了一丝丝的寒意。
“被人发现之时,太子手中还握着剑,想必该是最后一个动手之人,太子殿下可否解释一下,昏迷之前究竟做过些什么?”
献王妃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丝毫不愿罢休。
胸口的憋痛感让萧景琰本就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涔出了阵阵冷汗,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根本无从解释。
当他忍受着剧痛剖腹取出蛊胎,交由庭生并嘱咐了几句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之后的一切,他全然不知。
有人再度行凶,用了他的剑,而后又塞回他手里,伪造成相杀的假象。
这是一出早已设下的局,在此局里,献王是注定要死的,不管庭生是否出现,宁王同样也是个意外,无论他是否动过手。
而他尚且活着,活着背负所有栽赃于他的泼天罪名。
“父皇,景宣虽然愚钝,却还不至于傻到谋害当朝太子啊,这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还请父皇明断!”
献王妃瞪着萧景琰,那獠牙一般忿怨的眼神,恨不能将眼前之人一片片撕裂。
“可怜我家景宣死不瞑目,还望父皇念在景宣一片孝心的份上还他清白,恳请父皇让御医给太子查验伤口,究竟是他伤,还是……故意自残诬陷景宣,一验便知!”
自行剖腹取子的伤口是缓慢割开剥离而成的,自然和他人行刺所伤的痕迹大有不同,这番弄巧成拙,他已是有口难辩。
一切定然早有预谋,敌人恰恰利用了他的这点隐衷,给了他致命一击。
自善清庵内的种种变故,再到青州的暗杀,乃至从埋下噬心血蛊的伊始,他便一步一步,身陷入阴谋的漩涡。
广袖之中他紧攥成拳,默默隐忍下所有不可言说的羞愤和屈辱。
四肢百骸的刺痛沉渣泛起,眼前的一切依稀模糊。
“不必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帝忽而松了口,不再深究下去。
这看似替萧景琰解了一时之围。
见那依然直挺挺跪着的瘦削身板,那副咬牙不语的忍痛模样,梁帝有些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呜呜呜……可怜我腹中骨肉,还未出生就没了爹,父皇可要为儿臣做主啊,定要严惩那凶手!”
献王妃又自顾自嘤嘤抽泣起来,想要以此来博得同情,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圣心内所起之微澜。
萧景琰却不由自主心下一颤,他想起了那个被他送走的小生命,那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一团,比一般新生的孩子小了许多。
他没看清孩子的相貌,只知道,那该是个男孩。
一想到庭生独自一人带着那个孩子逃离,至今生死未卜,自己竟无力相助,他便心如刀割,眼眶一阵阵泛酸,似蕴着泪,含而不落。
此时高湛递上了那枚案发现场遗留下来的佩玉。
玉身上是干涸的血迹,绶带被血浸染了,显出了诡异的紫,已辨不清本色。
另有半截串珠的穗子,同样染了血,一并呈至了梁帝面前。
梁帝对着那枚麒麟佩玉,眼神错综复杂。
“景琰,此玉就是你所谓的证据?”
“回禀父皇,佩玉是庵堂之内新留下的,而穗子则是从大渝战俘身上搜到的,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儿臣以为……”
“够了!”粱帝一声暴喝,不由分说打断了萧景琰的回话,敛眉问道,“朕只问你,此玉究竟是何人之物?”
“此玉乃是……”
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了,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他对上梁帝阴云变幻的脸,才惊觉,他已然中计。
一旁续续断断的哭泣声被另一种微弱的□□之声所取代。
献王妃捂着下腹,一脸痛楚的样子。
她身下有血漫出,染红了养居殿龙案之前的台阶。
许是情绪过于激愤,她竟然小产了。
御前血光本就是不详之兆,梁帝皱起了眉,有些厌弃地挥了挥手,别过头命道,
“把王妃带下去医治吧……”
想了想,他又特地关照了句,
“让宣太医也跟过去看看吧……”
侍女掺扶着献王妃离开了养居殿。
余下对峙的父子二人,一时无语。
萧景琰就那样一直跪着,梁帝始终没有要他起身的意思。
强弩之末的他靠着仅存的那点意念支撑到现在,可阶前遗留的斑斑血迹却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所剩无几的坚持力。
双膝早已跪得发麻,脊背微不可见地颤抖着,他深深喘了口气,再一次忍痛挺直了背脊,可宽大衣袍之下的手,却下意识捂了捂腹部隐隐作痛的伤口,额角冷汗涔涔而落,濡湿了他的衣襟。
他高高在上的君父,他的父亲,俯视着他,根本不为所动。
迷迷糊糊中他隐约想起,以往那些哭着鼻子,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奶声奶气地追着喊他“父皇”的年岁,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久得父子之间竟只余下了那些君君臣臣的繁文缛节,久得两人之间的隔阂已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父皇……”
他无力地哑声唤他,像曾经过去那样。
一声冷硬的脆响,将他打回了冰冷严酷的现实。
佩玉被狠狠甩到了他面前。
“太子失德,伤人致死,即日起罚跪太庙,好好反省,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见。”
梁帝终还是下了旨,没有任何一丝的温情脉脉。
萧景琰没有一句辩驳之辞,他只是默默闭上了眼,再次叩首一拜。
柴钧依旨带走了太子。
转眼间殿内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内侍,清理着台阶地砖上的血迹。
梁帝头痛欲裂,高湛服侍着他回龙榻歇息,返身出来后地面已被收拾干净。
只有那枚玉还静静躺在原处。
高湛默默拾起了,许久后,他暗自叹了口气。
接连数日,萧景琰跪在太庙之外的阶前,从破晓至日暮,除了每日一次奉命送食的内侍之外,他见不着任何人。
春夏之交的金陵,日里的骄阳渐有些灼人之势,却仍驱不走空气里的潮热,老天爷仿佛硬生生憋着一口闷气,直到终于憋不下去了,才又冷不防落下一场急雨,恨不能把人浇得透心彻骨的寒凉。
虽有老阁主的补血药先期填了他身子的亏空,但如此循环往复的折磨,他腹部的伤口则愈发火烧火燎痒痛难忍起来,连带起忽高忽低的热度,如堕入冰火两重天,让人混混沌沌看不到头,以至于当他再次见到粱帝时,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跪了几日。
那日一场时雨刚歇,天色渐晚,粱帝身着一袭曳地的玄衣,独自一人踩着一路的积水沿阶而下,缓步向他走来。
萧景琰看见自己父皇衣摆下方沾了些泥泞,他慢慢抬眼,仰视着他,此刻昏暗中,梁帝背后的殿宇和他玄黑的身影仿佛融在了一起,暗沉沉压得他透不过气。
“其实,朕早就知道那块玉了……”
萧选的嗓音醇厚深沉,在这一点上,他的这个儿子则有些随了他的,只是毕竟他磨砺了更多的年岁,音色也更为沙哑些。
他俯视着眼前单薄瘦削的身形,浑浊的目光将一切尽收眼底,低声絮语道来。
“……而朕竟一直以为,那是你自己的佩玉,亦或是何人赠与你的。可当你将其呈堂供出作为献王通敌的证据之后,朕才明白,事实远非朕想象中那么简单……”
“……景琰,你的秉性父皇还是了解的,试问,若真是你至爱之物,你又岂会用来构陷他人?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被逼无奈,总之依你的性子,你都不会那样做。所以,那必是有人存心留于现场之物,而这个人,同样也不会是景宣,他可不会故意给自己留个罪证,除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死。”
萧选一语道破症结所在,萧景琰顺之抽丝剥茧慢慢理出了些头绪。
的确,既然蛊笛之声出现在青州和宫里,两件事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蛊笛声自然不足为证,急于开罪的他便想当然地将佩玉作为证据供出,而根本无暇细思其中的玄机。他并未意识到,这个证据,恰巧是故意留给他的。一旦他呈上此玉,便会有人借机反咬他一口,说他以此诬陷献王通敌正是为了掩饰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秘。难怪献王妃一直叫嚣着要给他验伤,他本就是自行剖腹,无论怎么验其结果只能是自伤,他根本无法自证清白。他并不清楚献王究竟如何得知自己的秘密,但他确信献王妃对此事十之八九也是知晓的。可奇就奇在,她似乎预先料到了献王会死,难道……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梁帝,后者却很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甚是轻蔑言道,
“人算不如天算啊,偏巧她小产了。而她腹中骨肉,也未见得就是景宣的……”
“父皇是指……献王妃?如此看来她的确可疑。此案扑朔,父皇应立即将其押至刑部交由蔡荃审理,说不定能挖出些有用的线索。”
“刑部?呵、呵呵……”
梁帝挑眉一愣,干笑了两声,笑声过后,他俯下身,指尖点了点萧景琰的心口,
“……儿啊,你的心还真够宽的,让为父说你什么才好呢?若将此事交于那个死心眼儿的蔡荃,那不得查个底朝天,到时候恐怕连你也脱不开干系……”
他凑近萧景琰耳畔,再一次刻意压低了声线,
“就算景宣真有通敌之嫌,莫非还要朕将这件丑事昭告天下吗?到时候你让朕的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温热的气息喷在萧景琰的侧脸,令他本就灼烫的脸颊升腾起尴尬的红晕。
父皇似是话中有话,莫非,他已知晓了什么?
“献王妃故意引诱你拿出这个通敌的证据,为的就是和你身上非比寻常的伤互为印证,这样她所谓的你给景宣安插罪名的行为便有了充分的理由。而你腹中的伤口究竟从何而来,你自己……心、知、肚、明……”
萧景琰咬唇不语,因为他已无话可说。
原来,父皇早已看破了这点,却装作不知情,唯他自己后知后觉……
粱帝复又起身,斜睨着眼前之人,一脸明知故问的不屑,
“既然朕都能知道你的事,那景宣得了风声也不足为奇,他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绊倒你的机会的。景宣外放时暗地里的所作所为,朕亦有所耳闻,只觉得以他的能耐,还不足以对你构成威胁,便大意了。真没想到啊……这一切只怪你自己太不谨慎了,才让景宣有机可乘。”
说完后,他甩袖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自己儿子一眼。
气氛凝滞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了口,
“你和你母亲的话,朕都听见了……朕不明白,你就那么喜欢……林殊那个臭小子?喜欢到居然肯为他、为他……这些污糟事,朕都没法说出口,母子两人一副德行,枉费朕对你们一番恩宠。”
粱帝的话既恨且恼,看似早已压抑许久。
面对猝不及防撕开的真相,萧景琰反而如释重负般轻松。
因为他不必再隐瞒什么了。
“父皇,我此生挚爱,唯林殊一人。”
粱帝被震慑住了。
他猛一回头,看见那个眼眸澄澈的孩子对他释然一笑。
对于这段不容于世的情感,他居然如斯坦然。
可他不明白吗,他的坦然,未必能换来应有的理解和体恤。
真是傻的可怜。
萧景琰脸上冷不防狠狠挨了一掌,他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青石台阶上。
粱帝哆嗦着手尚未解气,又指着他斥骂道,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好意思说出这等话,真是恬不知耻,朕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萧景琰自知理亏,所以任凭粱帝如何辱骂,他都不吭一声。
这反而让萧选怒意更盛。
“看看你,堂堂一个监国太子,居然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做出此等悖逆之事,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朕都这把老骨头了,你连朕一个耳光都受不住!”
脸上火辣辣疼,耳边嗡嗡作响。
只听见梁帝喝到,
“起来,给朕跪好了!”
他捂着红肿的半侧脸颊,晃悠悠支起虚弱不堪的身体,仍垂眸不语。
一丝殷红自他的口角溢出,顺着一滴一滴落下。
“你为他做下这些,他不知情吧?”
“……”
“罢了,朕就知道会是如此。说不定他就是为了翻案,利用你的感情亵玩于你,从而报复朕呢?”
“小殊他不会!”
“可你值得为他自毁前程吗,值吗?你就不怕事迹败露将来身败名裂,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那可都是皇室的颜面啊!”
见儿子依然执迷不悟,怒极的梁帝转而冷静了下来,眼中顿时杀气毕现。
“那块麒麟佩玉……哼,看来知道此事的人还真不少……你放心,朕会替你解决献王妃的,小产血崩而亡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她可是重要人证,怎可……”
“朕意已决,此事到此为止,所有知情者皆不可留,今后若有人还敢妄议,杀无赦!”
一句“杀无赦”,忽然让萧景琰想起了赤焰案时心狠手辣的梁帝。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他怕悲剧再一次重演。
“杀人偿命,皇子被杀更事关重大,恳请父皇将儿臣交由刑部,依国法处置,所有的一切罪责我一力承担,只望父皇,不再妄开杀戒。”
说完,他不顾一切重重一叩,接着又是一叩,再一叩,直到额头磕破了见了血,也不肯停下。
梁帝心里苦笑了几声。
真是嘲讽,这个从不曾向自己低头屈服的儿子,居然在求他。
这都是为了那个人。
思及此处,他心里恨意更甚。
“住口,事到如今,你还配跟朕谈法理?”
梁帝话音一落,萧景琰身形一顿。
“你一向秉公,绝不会暗害兄长,若不是为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又岂会和景宣私下里动手?更何况……景宣根本不是你误杀的,而是另有其人吧……”
父皇究竟还知道了什么,萧景琰已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恐惧感如附骨之疽,随着呼吸的起伏,从胸口蔓延至全身,牵扯起一阵阵的闷痛。
“当晚禁军守卫便在宫城外发现一擅闯者,没想到居然是对付百里奇的那个孩子。朕已命柴钧派人追踪至宫城外将其截获,并当即乱箭射杀,暗夜之中他受伤跌落河里,流水湍急,他必死无疑……而他,还带走了你的孽种吧。”
梦境之中鲜血淋漓的场面,在他眼前重现,他的世界顷刻间崩塌,坠入绝望的深渊。
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嘴浑身颤抖。
他怕自己就此失声痛哭起来,于是又狠命地咬住手掌心,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母亲告诫他,定要心静如止水,否则子蛊便会反噬,他将万劫不复。
可是母亲,毕竟血脉相连啊,教他又如何忍得住?
梁帝看着向来坚毅的儿子强忍着撕心裂肺几欲肝肠寸断的低泣,回想起上一次见他如此情形,还是赤焰案发后他从东海归来之时。
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以为他已足够强大,能泰然面对一切的得失,却不料到头来他还是如此之脆弱,根本不堪一击。
为君之路,他终究差一个“狠”字。
“你杀了自己的儿子,又杀了自己的孙子。你怎么狠得下心!”
作为儿子,他并不是第一次质问自己的君父,却是第一次没有尊他为父皇,而这,再一次惹怒了梁帝,
“哪儿来的孙子,那是蛊胎!是妖孽!”
梁帝并不知道庭生的身份。
他只知道,他这个“无所不能”的儿子,这次终于彻底输给了他,输得一败涂地。
“于朕而言,其实有无悬镜司都一样,朕只是许了柴钧禁军统领一职,他便对朕唯命是从了。朕猜你心目中禁军统领之位早已属意他人,此人会是谁,是列战英吗?既然朕能想到,柴钧也一样能猜到,而朕更清楚权势对他的诱惑究竟有多大,所以朕的许诺必会成为一颗让他乖乖听命于朕的定心丸。景琰,若论起臣子之心,你拿捏得还远远不如朕。”
萧景琰看着他的父亲,眼中泪水渐渐风干,独留下了绝望,一览无余。
“你怎么狠得下心,活生生……挖走你儿子的心……”
“你可知父皇的心,又何尝不是被挖去了……”
萧选拍了拍心口,颤巍巍的手一把揪住了胸前的衣料,眼神带着苦楚,
“景琰,朕告诉你,言氏自尽之时,曾留血书一封……
“‘萧氏一脉,尽绝’……
“却原来绝的,竟是我皇族的血脉……
萧景琰忽然笑了,太庙之前广袤的空间里,回荡着他决然的笑声。
那阵笑声过后,他说,
“景琰自知罪孽深重,有辱皇室体面,已别无他求,望父皇念在儿臣为大梁出生入死的份上,不要迁怒于母妃,她从未做过对不起父皇之事。”
他深深一拜,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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