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之汉|爱情小文章:岳的下面好紧好爽:能让你湿到不行的小说……
当一顶帽子被放下时,顾卓庆并没有生气。
她只是抬头看着他,“我的衣服湿了,我想换衣服。”
“顾王爷,你这谄媚的心还是死吧。你看不见皇帝。”
之后,他突然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大声说:“传将军的命令,发誓保护皇帝的安全。没人能接近他。任何违反此命令的人都将被作为刺客受到惩罚。不会赦免杀人。”
顾卓庆:“只是
望着茫茫遥远的人群,顾卓庆松了一口气。
当她得知季凡波在这里时,她已经放弃了刺杀的念头,因为没有获胜的机会。
“哈哈,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你这几年还是一点没变,和大学时候一模一样。”
他轻巧地发动车,看了看我,发出和胃里的空气一样空洞而响亮的笑声,抛出了一个熟络的开场白。西装笔挺而没有一丝灰尘,像与生俱来一般利落得体,深蓝色带水滴条纹的漂亮领带衬托着大理石雕像般洁净的下巴,每一根头发都像鱼鳞一样整齐自然,简直如同海报上的人物,一切都与整辆车配合得完美无瑕。
“和你比起来,我简直像化石一样对时间的流逝麻木不仁,真想不到,你竟然完全变了样子,跟变魔术一样在我面前冒出来,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哈哈,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人如此奇迹般的出现。
怀着难以平复的心境,我再次打量着他,感到不可思议,心里已经很难把他与10年前那同个寝室,同个专业的好友重叠在一起了。我还记得他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到上海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
那时候的他其貌不扬,文弱,不太爱说话,但对谁都彬彬有礼,有时若即若离,经常在寝室抱着本图书馆借来的《中国全史》,《自然轶事》,《抽象艺术学》,《人体结构》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书,就可以消磨一整天,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读些什么,考试一般是拿个稳稳当当的良,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唯一偏爱的活动就是晚上出去跑半个小时左右的步。
他说其它运动,像篮球,羽毛球等,都带有一定的竞技或表演的目的在里面,唯有跑步,而且必须是非运动员跑步,是专注于自我,与别人没有关系,才可以达到最直接的自我锻炼。我们于是认定他毕业后肯定会继续进修和跑步,最后就在科研这一条研究现实世界却又可以脱离某些特定现实的路上一头摸索下去了。
但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一毕业就回家进了一家制药公司,每天在办公室处理各种文件。毕业第3年我们班组织了一个同学聚会,他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看上去像生了病的小树苗,刚剪不久的头发下面,眼睛因经常熬夜而失去了原有的清澈,嘴唇明显发干,原本瘦弱的身躯更加不堪入目。
我们都劝他辞掉那份工作,通过考试回归学校进修,或者接受其他同学介绍的更好的工作机会。但他都一一拒绝了。他笑着说,在家乡工作方便照顾家里的老人,而且很快部长就要升职了,他觉得自己很有机会接替那个位置,实在不想现在放弃。于是我们纷纷祝贺他好运,但让他记住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聚会之后没多久,听说他奶奶去世了,我打电话过去,但却没人接,我想大概是悲痛过度,也不以为意,但却从此失去了与他的联系。打电话到他公司询问,才知
道他已经辞职了,但现在在哪里却没人知晓。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像一条执着地在沙漠中奔跑的河流终于被现实的酷热所抹去,变成空气中虚幻的海市蜃楼,我们从此失去了他。
而现在坐在我身边,如同成功的化身或命运的宠儿,让我回顾那段悲伤的记忆,感到如同虚影一般渐渐扭曲的人,真的是当年那个与世无争的书虫吗?他问了我的地址,我告诉他后想起来:
“嘿,那楼下有一家回族小餐馆,你还记得吗?我们每逢谁过生日,或者节日聚餐,几乎都是去的那里,可惜现在已经被一家咖啡厅代替,这么久不见,可不能让你又突然消失了,咱俩去那喝杯咖啡聊一聊怎么样?”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看我,眼角的余光折射着这座城市永不止步的繁华,突然掠过一丝黯淡,然后微微地一笑,说:“好啊,你一定也有很多想要问我的吧,那些事情,也只能跟你说一说了。你想
知道我为什么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吗?”
“什么?”我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好像随时会有一只怪物出现,把我的朋友再次抢走。
“蝌蚪。”
接下来,他没有再加上更多解释,而是凭借记忆的指引穿过一条条各不相同的街道,直到准确抵达早已面目全非的故地,而我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看着他的眉头时而微皱,仿佛穿行于一条更加复杂难辨,如沼泽般泥泞的道路,我知道他将会在终点给我答案。
我们打开车门,在临街的落地窗旁选了一个僻静的位置相对坐下,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街头的来往人潮,以及法桐印在地上静谧的影子,每个人路过那辆黑色宾利时目光都会被短暂吸引,然后不舍地离去。
在等待服务员端来咖啡的时间里,我们似乎都感到了一种以往的默契,他的身体渐渐向后嵌入椅背,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确定自己属于这个位置之后,他开口了:
“我不能待太久,并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会尽量让你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我并不期待你的理解,因为每个人看事物的方法本就各有一套,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并不一定是接受整个事实。
“毕业后,我没有像你一样考研进修,在自己本来就喜欢的专业走下去,你一定觉得奇怪吧,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继续读下去,研究下去,固然会有一份安静而充实的生活等着我,一切就像折射在镜子里一样清晰明了,就像你现在一样,但总觉得那样下去永远也到不了什么地方,一个实验室换到一个实验室,一篇论文赶着一篇论文,像树叶一样在看似稳定的漩涡中旋转着,一点点腐烂,变形,消散在原处,那不是我真正属于的世界。
“现在不是大家都流行说什么梦想吗?而我的感觉更像是某种野心,是的,纯粹的野心,这不是想达成什么愿望或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这根本不是一个目标,而是代表一个方向,一条没有终点,或许也没有路的路,一个欲望的无底洞,一颗想象中的星星,一种陷入不断背叛的可怕预感。
“或许听到我那时候就怀有这样的野心,你会感到惊讶吧,但事实上,人类的发展不就是被这样那样的野心推动着吗?帝王们发动战争,抢夺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商人们囤积居奇,收割着自己没创造过的财富,科学家研究发明,像普罗米修斯窃火一样把上帝从未许诺过的知识传遍人间,又像潘多拉一样把灾难和毁灭的源泉带到本就勾心斗角的世界。
“现代社会日新月异,何曾有一天说‘我们的文明已经足够先进,已经超出古人的梦想太多了,大家放下工作,安心享受几千年积累的财富果实吧’,我们的野心就像火
焰一样,除非将整片森林化为灰烬,否则绝不会有停息的一天。
“除非被惰性所蒙蔽,否则每个人都需要做些什么,填补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中出生的不完美的自己,亲手构建自己完整的命运。在我心里面,就是这么一种野心,这是我活着最真实,也最脆弱的东西,是我作为人的最终归宿,所以我从来不向别人轻易提起,你明白吗?
“但那时候我还不能把握那个野心具体的形状,不知道如何驾驭它,只能任它在心里沉眠,或许有很多人就是那样不知不觉度过一生的吧,总想着要去做出一番大事,但一出大门却发现无路可走,想走出自己的路,却发现不久就面临悬崖,回头四顾,一川荒草,渐渐随波逐流。我本来也可能成为那样。”
“直到出现‘蝌蚪’?”
“是的,直到出现蝌蚪。”
咖啡端了上来,他加了一大勺糖,轻轻晃了几下,仰脖直接灌了下去。我听见糖粒与他牙齿摩擦发出锋利的沙沙声。把咖啡杯放下后,他又用手把杯子推到一边,两只手在空出的桌面上握在一起。他的眼睛平等地直视着我,我举起杯子,也一口灌了下去。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奶奶去世那年,事情发生了。”他的两手松开,嘴角漾着一股莫名的笑意,像一圈波纹,声音在水中无意识地沉浮着:“我在那间小办公室工作了3年,那个部门几乎所有事情都是我处理的,同事有4个人,年龄参差不齐,但都比我大,想找他们帮什么忙是不可能的,有了工作都以带领后辈熟悉部门功能为名义推到我头上。
“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有时候累得不知不觉睡过去,醒过来还是继续工作,简直和机器一样。但部长跟我说,办公室其他人完全失去了上进心,都不堪重用,我是唯一有希望得到提拔的人,于是我继续累死累活地加班下去,终于等到了部长升职的那一天,我觉得这个位置肯定属于我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笑道:“其实你们那时候都清楚我是不可能得到部长职位的吧,哈哈。”我也跟着苦笑了几声,驱散了心里的几分紧张。
“我那时候也是怀着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吧,但现实毕竟是现实,最后接替部长职位的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年轻人,据说是副厂长的儿子。
“我得到了象征性的涨薪,但精神几乎崩溃了。没过多久,我奶奶去世了,我请了一个长假,他们也无所谓似的给我批了,我离开了公司,明白再也不可能回去工作了,这里看似一个丰产的矿洞,其实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墓穴,迟早会把我埋葬的,根本没有一条出路可走。
“我以前也和你们说过我奶奶的事情吧,她是一个很倔强的老人家,有时候说话的口气活脱脱是个孩子,我的父母经常在外打工,所以一直是她在照顾着我直到长大后我照顾她,高中时上语文课学到李益的《陈情表》,觉得简直就是在写我们的生活。
“奶奶有块很大的地,还有一个美丽的小池塘,地里种了一排排的桃树,梨树,还开辟了许多菜地,圈养了几只家禽,所以就算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们的日子也从不寂寞单调,每天都忙着照顾蔬菜果树,和各种动物昆虫呆在一起,我对自然科学方面广泛的兴趣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
“后来随着政府建设开发,各种商业化的建筑在奶奶家周围拔地而起,奶奶的家变成了商业浪潮中的孤岛,在日新月异的彩色世界里令人厌恶地裹着农村的小脚。甚至爸妈也加入了劝说奶奶出售老房子,换个舒服的地方安度晚年的阵营。
“但那块奶奶从15岁懵懵懂懂地嫁入,无论抗日浪潮,国共战争,还是大跃进,文化大革命都没离开过的地对她来说不仅是一个古旧的家,也是虔诚的护身符,彼此熟悉胜过夫妻的伴侣,甚至就是她的大半个世界,她甚至扬言死后要人把骨灰洒在池塘里,看谁敢动这块地。
“如果没我毕业后回去陪在她身边的话,她没准早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了。但即便她还在世的时候,那块地也早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样子了,池塘严重污染,成了就近的排污池,没有了鱼,也没有了莲花,垃圾越堆越满,恶臭熏天,地里的蔬菜缺少照料,已经很难在杂草中分辨出来了,果树也多成了蚂蚁的住所,家禽更是被偷光了。
“奶奶经常被气得睡不着觉,拐杖几乎把脆弱的地砖敲穿了。而我因为工作太累,其实很少能陪她好好聊聊天,不然,或许奶奶不会那样死去。”
他的双眼痛苦地闭上,眉头狠狠地纠缠在一起,脸色泛起生病一样的潮红,我担忧地把手按在他的肩头,感到他的身体像即将被压垮的木桩一样颤抖。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只有脸庞灼热的血色还未完全褪去。
他抬起头又一次盯着我的眼睛,不容置疑地开口道:
“你知道吗?在她去世前几天,她不再像平常一样急躁易怒,而是换了一种口气,总是叫我多注意身体,不要工作太累了,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我熬夜看书,不肯休息,却骗她说是学校作业一样,我还感到轻松,觉得她似乎开始渐渐放开执着,学着看生活的另一面了,而我反而更加放心地专注于工作,加班的时间也更久了。
“那天接到噩耗时,已经是晚上快11点,我把文件往地上一丢,穿越半个城市一路跑回了奶奶家,脑子里一团糟,完全
不记得路上闯了几个红灯,撞了多少人,甚至事后回想也产生不了一点危险的概念,就像纯粹的本能在作用。
“当我回家时,奶奶已经在早准备好的寿材里面,棺盖也已经封严,他们甚至没给我看她最后一眼的机会。我直接晕倒在布置成灵堂的大厅里,再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他们已经急匆匆地把奶奶连着棺材一起火化了,我就这样在迷迷糊糊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去世其实是早上8点被人发现的,但他们一直拖到晚上封棺之后才告诉我,之后看到我总是躲躲闪闪,避免提及奶奶的话题,好像我是个不吉的外人,甚至奶奶在私下备好的遗嘱里将房屋地皮都交给我也没一个人来跟我提出售房产的话题。
“我知道里面一定有什么隐瞒着我,我开始寻找奶奶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蛛丝马迹,从被锁上的奶奶的卧室到被尘封的阁楼,从散发余热的厨房到转眼冷清寂寥的大厅,趁他们不在的时候翻遍了每一层床单,每一个抽屉,最后在已经被垃圾填满的池塘边上找到了一个空空的农药瓶,这个瓶子只可能是奶奶家的,但菜地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而且奶奶是绝不会乱扔农药瓶的。
“我眼前一黑,被自己的猜想打击得几乎全身每一块骨头都要被压碎般站不起来,我的泪水像血一样从疼痛的眼睛里涌出来,为了压抑哭泣声,胸腔几乎碎裂,浑身抽搐,四周不远处威严冷峻的高楼大厦仿佛不断向我压来,要把我逼回狭窄的母胎,我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一样痛苦。
“等我终于从疯狂的悲伤中镇静下来,我看见一团黑影依然残留在视野里,仔细看,原来是一群蝌蚪,因为池水干涸而拥挤在一起,有许多已经风干成薄薄的一层,覆盖在垃圾的表面,真是不占据任何空间的可怜的小东西,一旦脱离了水下的世界就被水上的世界挤压成一片醒目的影子,似乎在提醒每个越界者空气的危险。
“这些蝌蚪或许是池塘最后的生机和土著了吧,我把残存的蝌蚪装进农药瓶,回去灌了半瓶的自来水,放在桌子上,然后把卧室门关上锁紧,仰头倒在床上,闭上肿痛的眼睛。
“那时候我的心已经碎了,只有平静而绝望的感觉充塞着我的胸膛,如同被世界抛弃于真空的一块碎片,又像无从转世的鬼魂一样游离在事物冰冷的表面,死亡的阴影把我包裹在一片虚无之中,越过这世界上一切的洞穴和枝桠而远去。
“我和奶奶的联系,只剩下这块荒芜不堪的土地,这栋年老失修的房子,这个装着可怜蝌蚪的农药瓶,其它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感,我如同被困在没有出口的梦境中,生活只剩下没有意义的尝试,心也退化成无根的浮萍。”
我哑口无言,这时候一切安慰或同情都是可笑的谎言。他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对面,却像是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令人窒息的安静刹那笼罩着我们。
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像今晚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镇定自若,我目光下移注视着玻璃桌面,想在他清晰而神秘的倒影中找到隐藏的往昔的影子,但用力看去,却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我放弃了寻找,决定直接问他:“在那时候引导你重新选择方向的,就是被你救回家的蝌蚪吗?”
“可以这么说,但这更像是一个互相引导的过程,我作用于它的后果最后反过来作用于我,说到底,我自己,或者我自身曾经的一部分,才是始作俑者,这只是一个重新看待自己的过程而已。”他又挂起了那可以掩盖一切的空无一物的微笑,带着一丝彬彬有礼的粗鲁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在阴暗的房间里躺了很久,如同又一次陷入昏迷,好像有几次别人来敲门叫我吃饭,但我一点饥饿感也没有,似乎与自身的联系也被莫名其妙地切断了。当我睁开眼睛,看见在桌子上落日投射的余晖中那群蝌蚪安静地游动着,营造出某种极具默契的和谐,在透明发亮的水中游弋自如,丝毫不为水域的狭窄所困扰。
“我出神地望着这些黑色的自由精灵,它们多像黑夜的泪水,在每个黎明重新诞生,永远不会记得昨天的悲伤。当我为它们的姿态入神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一只蝌蚪,毫无任何征兆地,迅速咬在了近旁另一只蝌蚪的尾部,几乎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周围所有蝌蚪都咬了上来,把受伤的蝌蚪团团包围,任凭它再怎么拼命地扭动挣扎也无济于事。
“在为这场景呆滞的一刻,我几乎听到它绝望痛苦的呼救声,而它的同类都在争分夺秒地饕餮大餐,如同一场难得的盛典。它们的尾巴振奋不安地摆动着,像一朵致命的黑色烟花在夕光中骤然绽放。
“没过几秒,它们又陆续散开,继续在水中若无其事地游动着,只剩下一片半透明,乳白色的无辜骨架,在水中慢慢飘落,有几只贪婪的同类还在时不时咬上一口,确认已经没有可以入口的地方。
“接下来,游戏从头开始,每一只蝌蚪既是猎人,也是猎物,在水中彼此追逐,不动声色,务求一击必中,第一个享受这自来水中唯一的食物:同类的血肉。瓶底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骨头,每一个都代表着一只被判定出局并将自己作为燃料以保证这个死亡游戏继续进行的蝌蚪。
“尽管感到残忍,这个游戏依然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我觉得自己就像角斗场高台上的古罗马贵族,以欣赏同类间的彼此屠杀为乐,自己却享受着过度膨胀的安全感。
“我开始用心地观察每一只蝌蚪的行动,猜测它们各自选好的目标,什么时候会下手,能不能得逞,沉迷于这些蝌蚪的同类斗争中,如同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以最简单而原始的规则运行,要么吃,要么被吃。
“不可思议的是,观看蝌蚪同类相食的过程中,我的食欲渐渐回复,情绪渐渐释放,精神也感到更为放松,就像物极必反一样把奶奶的死看成无可奈何的事实闭上眼睛接受下来,壁虎为了逃生不是会把尾巴断掉吗?我当时就像一只壁虎,把身上重要的某部分留给了阴魂不散的过去,才好不容易从悲痛中挣扎了出来。
“那时候,为了弄清楚自己将来到底要怎么活下去,我边看着蝌蚪游弋边耐心地想了很多事情,把这个农药瓶当成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借用来化繁为简地理解很多复杂模糊的概念。”
“比如?”
“比如我们自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知道吗,我们和蝌蚪其实有一个关键的相似之处:我们一出生都是不完整的个体。蝌蚪只是幼体,只有尾巴消失,长出四肢,才是成熟的蛙类。
“而我们,由于直立行走导致的骨盆变窄变长,人类婴儿在怀孕第9个月就会出生,而这时候的婴儿和其它动物的幼体相比还是可怜的早产儿,鲨鱼需要在母亲胎中吃掉所有兄弟姐妹才能出生,马驹刚生下来几小时就会奔跑,鱼一出生就知道自己一生需要知道的一切事情,我们却要到1岁才开始慢慢掌握行走和语言,还要把一生分作婴儿,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好几个阶段来度过,但我们真的是在慢慢成熟吗,还是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人类是大自然未完成的模板,如果有其它繁殖力和人类一样的动物像人类一样早产的话肯定早就灭绝在襁褓之中了。我们通过建立社会这么一个与自然截然不同的机制来自保,创造了独有的第二自然,进而侵占和利用原始自然,才脱离荒野,创造了文明。
“但脱离自然难道就意味着我们成熟了吗?渐渐失去了野性的人又能算是生命意义上完整的人吗?我们只有一个世界,这世界上也只运行一种规则,我们可以扭曲,但却无法逃避。”
听到这里,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安降临在我心上,我赶紧追问:“那又能怎样?我们毕竟不是野兽,都得按照社会的秩序活着啊,你也说了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能够怎么改变呢?”
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突然说道:“你看过耍猴的人吗?以前我们学校附近的街区经常有一人一猴游荡,你应该也见过吧。那个人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穿着带破洞的旧衣服,皱纹代替了脸上所有表情,用红绳牵着一只母猴,常常定定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等着别人路过,母猴有时候会站起来作个揖,但大多时候都是茫然地看着路人,和主人一样似乎是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下动物。
“我现在还记得那只母猴的样子,尾巴尖以上半截光秃秃的,像死了的蛇一样拖在地上,背上有一大块的毛发也掉光了,取而代之一片丑陋的疤痕,简直难以相信这么小的动物承受了这么大的伤口还能存活下来,在它胸前,两只干瘪的乳头像葡萄皮一样瑟缩着。
“而它的主人,任每天成千上万的人走过眼前,却似乎从来不肯正面瞧它一眼,好像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根红绳子才是衣食的依赖。这固然是只可怜的猴子,但我却很少对它产生怜悯之心,我总觉得,它已经习惯或屈服于自己的处境,一两枚硬币对它的生活无济于事。
“说到底,没有了野性的动物,只是人类的工具而已,家禽牲畜,无不如此,如果主人真的爱自己的宠物,必然会为它保持一定的野性。人如果失去了野性,也难免成为社会的某种工具,成为被灌输思想的文明的受众。这当然不是说应当反抗社会主流,只是个人生活方式的问题而已。《论语》说‘君子不器’,这个‘君子’不一定是品行端正的人,或许指的正是怀有野心的谋臣大夫。”
我叹了口气,告诉他:“那只猴子我记得很清楚,在你毕业后差不多一年,有一天,那个养猴的人不知为什么过马路时没有抓住绳子,猴子想跟上他,跑到马路上,却被一辆车轧死了。
“那时候是绿灯刚刚转为红灯,养猴人哭天喊地,用衣服包起不堪入目的猴尸,举给路过的每一个人看,非要塞进肇事车的窗户里,几乎造成一场混乱,最后车主赔了800块钱才了结。那之后养猴人就不知去向,猴子的尸体却当天晚上在不远处的垃圾桶里被发现了。现在你对这只猴子感到怜悯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又甩掉了我的问题,说:“还是回到同样有尾巴的蝌蚪上面来吧,我那时候的兴趣完全被它们所占据,一整天躲在房间里,不想看到任何人,只有蝌蚪是我孤独而危险的伙伴,随着瓶底的白色沉淀越来越厚。
“我发现每只蝌蚪都随时处于饥饿的状态,只要有一只先受伤,其它蝌蚪就会一拥而上,非舔干舐净不可,以延长继续忍饥挨饿的时间,它们的动作越来越迅速,如同机器或某种昆虫,一直保持箭在弦上的状态,并永远不会疲惫。
“当一只蝌蚪甩动闪电般的尾巴,神不知鬼不觉地咬中另一只时(通常是在尾巴与躯干的相连处),被咬中的蝌蚪顿时疯狂地甩动全身试图挣脱,但第一口总是不松不紧,既不会让猎物轻易逃走,也不会一口咬断,失去进食的先机。
“当周围的蝌蚪像鲨鱼一般瞬间赶到,张开无情的大口不论任何方向地咬住一部分,形成围剿之势时,真正的进食开始了,蝌蚪的尾巴从半透明褐色的胶质边缘开始一口口像蚕食桑叶很快吃完,只剩一截短短的尖骨,像光杆司令一样无谓地做着最后的挣扎,背部也是风卷残云,只堪称开胃的前菜,两三秒就露出了苍白的骨头,最丰盛的是腹部的飨宴,这里也是吸引蝌蚪最多的地方,一口把柔嫩而富有弹性的肚皮咬破,内脏便找到了释放压力的出口,那缠旋盘绕在一起,像意大利面条一样的肠子最先暴露出来,也是最容易下口的部位,既柔弱又光滑,呈泥土般细软的淡褐色,不挑食的客人们甘之如饴。
“蝌蚪的生命力出人意料地顽强,哪怕到这时候依然在调动所有还存在的部位全力反抗,直到小得可怜的大脑也变成人家腹中餐才肯罢休。肠子告罄之后,剩下的内脏才是最美味的,而你几乎看不清它们是怎么被吃光的,这场盛宴到此也就基本结束,只余下一些残羹冷炙被几位依依不舍的食客清理。
“大概是缺少必需营养的原因吧,农药瓶里的蝌蚪生长格外缓慢,过了好几周才渐渐露出四肢的雏形,尾巴也缩短了不少,这时候,瓶里就只剩下4只蝌蚪了,我们姑且称之为甲,乙,丙,丁吧。它们保持着均匀的距离,互相提防着彼此,但随着饥饿感侵入理智,它们的距离也在不断地拉近,试探性地发起追逐。
“这里面最先发动攻击的是甲,它抓住前方乙速度减慢的机会,一口咬中了尾巴的末端,当丙急速赶来的时候,乙却忽然一转身,咬在了猝不及防的丙的腹部,并借用丙拼命挣扎的力量奋力一甩,把危在旦夕的尾巴从甲口里扯断,接着用力咬破丙的腹部,哗啦泄出的内脏顿时钩住了甲和丁的食欲,而乙却退到一边,趁丁大嚼的时候发动突袭,紧紧扣在了丁的肚皮上,任凭丁怎么挣扎也不松口,甲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但没等它采取行动,本来在逃跑的丙便趁机回头咬住了它,挣扎不脱的丁也咬在了它身上。
“就这样,甲,丙,丁在互相撕咬中慢慢死去,而失去了半截尾巴的乙却存活下来,成了这场恶劣的游戏最后的冠军。接下来几天,它把剩下的尸体一个个慢慢吃完,并且学会了使用四肢笨拙地划水。这只农药瓶里最后幸存的蝌蚪,或者说介于蝌蚪和蛙之间的过渡性存在,在暗藏毒素的世界里通过吃光所有同类的血肉和内脏,打败了所有挑战者,最终爬到了食物链的最顶层,接下来只剩下灭亡。
“但它似乎不甘心,当它露出水的表面,贴在瓶壁上时,我感觉到它正在注视着我,是我当初把它们放入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除了互相咬杀的规则什么也没留下,而现在它成了规则下唯一的胜利者,那个世界里唯一的存在者,却试图凭着本能突破世界的局限,将这个规则运用到我身上。
“在与它对视的时候,我感到了心惊胆战的惶恐,甚至有一瞬间想要逃离这个房间,似乎它真的会跳出来把我吃掉,但我还是没有选择退缩,我把农药瓶扔在地上摔烂,用手指捏起快成熟的蝌蚪,掐去最后半截尾巴,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之后呢?”我半信半疑地听着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揣想着里面会有多少杜撰的情节,又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而眼前这个故友已经裹在一团浓浓的迷雾里,让我再也读不懂他的表情了。
“之后我肚子感到一阵阵绞痛和恶心,胃里翻涌个不停,好几次地上吐下泻,又昏睡了一天,等我再醒过来,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但我感到自己已经不在从前那个位置了,让地球为之旋转往复的某种规则发生了变化,好像有什么牵引着我,要让我越走越快,直到身体无法承受,最终崩毁为止。
“我想要出去,想见到每一个人,想突破陈旧的常规,构建自己的体制。所以我当时几乎没什么留恋地卖掉了奶奶唯一的遗产,那块几乎荒废却依然高价的土地,辞掉可笑的工作,开了家自己的制药公司,凭着以前在办公室加班时从各种文件里看出的伎俩和自己的那股野心,我把生意越做越大,吞并了好几家小公司,5年前把原来工作的那家也收购了,现在效益好了很多。”
我陷入沉默,不知该为他感到高兴还是难过,但他坐在那里,标志着故事已经结束,并且是一个似乎成功的结束。我只能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这样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他的身体脱离椅背,向我坠落般倾斜过来,锐利的眼神穿过我的身体,直接刺动心灵的深处,让我感到一丝冰凉的悚惧。
“故事的意义并不在讲诉者,也不在故事本身,而在听故事的人身上。这个故事,直到今天被你听过之后,对我来说才算是真正的结束,这也算是我对过去的一个交代,而你,作为我这辈子曾有过最好的一位朋友,是最适合见证这个过程的人,不管你之后会不会把这一切忘记,我都完成了对自己的义务。毕竟蝌蚪已经全部死了,只剩下我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必须对自己活着负责。”
说完这些,他站起身,坚定地走出咖啡厅,发动了黑色宾利跑车。
我隔着冷漠的玻璃,看见转动的车轮把路边灯光打散,线条优美的车身折射出陷阱般诱人的光芒,很快没入转角不见,而街头依然人潮不减,头顶的天空在市井浮华的侵染下晕着一层少女般的潮红。
我不禁想到有多少黑夜的泪水在此刻折磨着沉默而不羁的心灵,每个人的影子里可以包藏多少难以言说的秘密,行人像落叶一样只是在路上飘过,匆匆赶往一场又一场灯火辉煌的盛宴,在这座躁动不息的城市里,一份平静或许比一份快乐更难求。
出门裹紧外套,深夜的寒风像迷路的新娘,带着潮湿的呼吸偷窥每个人的思绪,我背过身独自登上台阶,在回环的黑暗中走入一个迷离的梦境,梦见自己长着一条红色的尾巴,好长,尾巴的末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
我想往前逃跑,但越逃周围越冰冷,黑暗中野兽的呼啸此起彼伏,我悚然回头,发现好多人也被牵着尾巴,向一个方向前行,于是我回头加入了他们,一起漫无头绪地走着,前方是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们还是走着,偶尔有人从悬崖坠落,偶尔会阻塞在山谷入口,这都不算什么,我们只知道行走,沉默无声地行走,躁动不安地行走,明争暗斗地行走,只是走着,甚至忘了那条长长的,依然附着在身后的红色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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